本周之星
林烁林烁,女,笔名涟漪轻散,年出生于广东潮州,潮州市作协会员。有作品发表于河北《青少年文学》杂志、潮州《韩江》杂志及潮州日报等。为某文学网站签约作者,有数十万字的文学作品见于各大网站。第一百次剃头(节选)朗读者:晨冬,新华网“小梅诵读”栏目主播,本栏目音频由小梅诵读工作室制作。朗读片段为标绿字体部分。
第一百次剃头一我已经记不太清我爹以前的样子,只记得他是卖狗肉的,每天杀好几条狗,摊子就摆在村口的大树下,生意好得很。那时爹很狂气,每天穿着个大背心,那背心已经被汗浸得有些发黄,甚至有些发霉,但是他穿得那样坦然,俯身时还微微能看到胸前的一些毛发。就算是寒冷的冬天,他也不过加一件外衣,身体健壮得很。他的狂气可不仅体现在外表,更体现在性格上。自从我懂事,就知道晚饭爹是一定要喝酒的。那么浓烈的酒,爹一下子能喝三大碗,还不显醉意。他说话粗着嗓门,跟村里的大老爷们儿勾肩搭背,无论是做生意还是平时聊天,都爽快极了。这些都不算什么,要是见过爹杀狗,那才真是领略了他的本领。我一向是不敢看的,只是常听别人夸奖爹的刀有多快,手起刀落,一刀致命,半点不含糊。我躲在房间里,都听不见院子里几声狗的“呜呜”声,爹就笑着大喊:“出来啦!已经杀好了!这胆小的娃子,真不像我儿子!”我每次都急红了眼,却无法反驳,就躲在屋子里死活不肯出去,等着爹洗干净了手来哄我。爹哄我没有别的本事,只是拿着那种廉价的薄荷糖,站在老远逗我。等我扑过去拿的时候,又一下子收起来,让我扑进他怀里,把我高高举起。我爹曾经那么笃定,他会杀一辈子的狗,卖一辈子的狗肉,就这样供养全家过日子,可没想到,一切都被我打破了。我六岁那年得了小儿麻痹症,同年查出心脏不好,一瞬间身体状况急转直下,还落下了终身残疾,一生眼看着都毁了。奶奶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,娘几乎哭瞎了眼,可是一切都于事无补,我睁着眼躺在床上,只觉得夜那么长,好像天永远都不会亮了。二村里的人劝奶奶找仙人算一卦,问问吉凶。奶奶找了隔壁村的赤脚大仙,赤脚大仙把钱收下,双指捻了几捻,悠悠地说:“杀戮太重,自作自受,累及后辈,子孙无福哟——”奶奶得了这句话,一路哭回了家,门一打开扇了爹两巴掌,哭着捶他:“你作孽唷!平时杀狗卖狗肉!害苦了我们立儿啊!”爹鞋都来不及穿,光着脚跑到赤脚大仙那,“砰砰”磕了几个响头:“大仙,有什么法子可解?”大仙还是悠悠地说:“多行善积德吧!莫造杀戮,放生拜佛,心诚则灵。”那天夜里,爹在院子里放出了笼子所有的狗。夏日的夜里闷热昏沉,天上只有一颗星星,一只蟋蟀微弱地叫着。爹赤膊与狗相对,双眼比星星还要明亮,却透着一股凶狠。“来啊!都冲我来啊!”爹朝那些狗勾了勾手:“我不怕你们!要报仇找我来!别动我儿子!来啊——”那些狗被关惯了,在爹的怒吼下瑟瑟发抖,却仍与他对峙着,低吼着,围着他形成一个半包围圈。“来啊!来啊!”爹癫狂地叫着,甚至往前扑了几步,那些狗对视了一眼,掉头就跑,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。“来……来啊!为什么不来找我……为什么是我儿子……”爹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,好像骨头直接砸到了地上,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见他眼角挂了泪。寂静的夏夜,远处传来几声清响的狗吠……三许是爹跟刀真的有缘吧,放下了屠狗刀,又拿起了剃头刀。村里年龄最大的阿婆说,免费给人剃头可以广结善缘,是行善积德,能给子孙积福。所以除了奶奶和娘在佛前又求又拜,隔三差五放生以外,爹立下宏愿,要为我免费剃满一百个头。可是爹拿惯了屠刀的手,哪里能干得来这种精细活?跟村里的剃头匠学了半个月,还是把头剃得坑坑洼洼。但是他再也等不及了,因为我隔三差五唇紫面青,几次三番喘不上气来。爹把所有的责任都归咎于自己,迫切地想要赎罪。于是他在平时摆卖狗肉的摊子那里放了两张凳子、一副剃头工具,眼巴巴等人送上门。过了两天无人问津的日子,他终于恍然大悟,不上赶着求人是别想有机会的。可爹是个从来不求人的个性,平时卖狗肉供不应求,只有别人求他的份,哪有他求别人的份?他扭扭捏捏像个大姑娘,拦住了人,支吾半天说不清楚,有时被人笑话两句,涨红了脸,甩手赌气回了原处。不过晚上爹在我床头看了半天,粗糙的手抚过我的眉毛,见我在睡梦中依然呼吸不均,噩梦连连,呆坐了许久,拖着疲惫的步伐回了房间。第二天,爹剃上了他人生中第一个头,听说是他低声下气求来的,还赔给了人家十块钱,最后剃秃了一块,被人骂了个狗血淋头。爹回来的时候高兴得像捡了一百万,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下,捧着我的脸又亲又抱:“娃,咱有救了!咱爷俩有救了!”我看着他兴奋的眼,小小年纪忽然间明白了什么是生活的辛酸,眼睛有些酸胀,蜷曲的手指抬了抬,莫名流下泪来。四爹用求的方式为许多人剃了头。村里的人多有善心,虽然冒着发型不保的危险,但还是愿意成全一个救子心切的父亲。爹剃头的技艺也越来越精湛,从一开始的坑坑洼洼逐渐到平整圆滑,村里人也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,慢慢变成了谈笑风生。那大树下也成为村民闲聊娱乐的所在。爹笑呵呵地备着茶点,边剃头边讲着蹩脚的笑话;老人摆着象棋,放着劲地厮杀;小孩子围在旁边吃着点心,叽叽喳喳地跳着笑着。可爹的乐呵只在脸上,心里其实布满愁容,随着我的长大,他愈发忧虑——我这副残破的身子怎么支撑起完整的人生?爹的工作远不只剃头一项,他还在工地上拌水泥,每天出尽了力气。下午五点,准时穿着湿透的上衣回家换衣服,又奔赴村口的大树下。我心惊地发现,爹越来越失去了以前的风华,才不过几年的功夫,他的腰背虽依然挺拔,灵魂却好像已经佝偻,支撑不起生命的重压。他不再狂了,连酒都不喝了。喝酒会影响工作,而他需要清醒地面对生活。他甚至逐渐瘦弱,锁骨越发明显,背心穿着都有些空荡,有时在桌前坐了许久,筷子一直悬于半空。我知道他不说,我也知道他溢于言表。五我爹剃了那么多的头,可他从来不为我剃头。他宁可每次都花五块钱让我到剃头匠那里去,也不肯为我剃头。他说:“我剃得不漂亮,我儿子要剃最漂亮的头!”不过可能是命运的安排,爹剃的第一百个头,是他亲儿子的头。那一年我已经十二岁了,柔软的四肢能支撑起身体,生活能够自理,用蜷缩的手指握住了纸笔,用知识填充了自己身体的每一处褶皱。就在日子开始有了希望的时候,爹却病倒了。他的病来势汹汹,整个人咳个不停,就这样卧床不起,迅速消瘦下去,眼睛深凹,脸色灰白。医生说他的身体亏空已久,积劳成疾,怕是无力回天了。我日夜守着他,怎么也不肯去睡觉。爹努力瞪着眼想凶我,却终究长叹了一口气,把我的头搂入他的胸膛。胸膛那样单薄,这么多年,里面的血肉都用来填充我残破的身体了。爹没有别的挂心事,嘴里只念叨着还差一个头。娘红着眼睛骂他:“你这手抖得跟筛子似的,谁肯让你剃这最后一个头?”“不行!还差一个!”爹执着地想爬起来又跌回去:“不能让咱娃不圆满!”“这四里乡邻都剃光了,还有谁可以剃啊?”娘把爹按下:“他爹,别倔了,不是说心诚则灵吗?”这时候我说:“爹,你还没给我剃过头呢!”爹的眼睛亮了亮:“对!娃,我还没给你剃过头呢!”“你这手拿得起刀吗?”娘不放心。“娘,我相信爹。”我们爷俩执意如此,娘也只好让了步,于是张罗起来,搬了椅子,摆了剃头刀,就在旁边盯着。爹撑着一口气爬起来,手抖得不成样子,拿着那把熟悉的剃头刀,好久才勉强稳住了。他小心而仔细地把刀移到我头上,仿佛朝圣一般下了手。我感觉有冰凉的金属在我头皮上划过,带着些许不规律的震动,又仿佛某种心跳一般,带来绵长的传承。头发一络络飘落,我听见耳边有轻轻的呢喃:“佛祖菩萨保佑,我儿脱胎换骨,重获新生,一生平平安安……”我猛然间湿了眼眶,有一刀控制得不平衡,微微划破我的头皮,但我的眼睛眨也不眨,那是爹留给我的印记。六剃完头,爹喘着气走到我面前,仔细盯了我许久,忽然有一颗泪从他眼里掉出来,紧接着一发不可收拾,泪水倾泻而下,他跌坐地上,哭得不能自已。“怎么了爹?”我慌了,连忙弯下腰去扶他。他却摸着我的头说:“给你剃秃了……”我哭笑不得:“爹,你剃的头是最好看的!你好好治病,以后都让你给我剃头!我再也不去剃头匠那了!”爹紧紧握着我的手,这么热的天,他却还穿着几件厚重的衣服,显然是不耐冷。我忽然就想起他曾经穿着背心豪爽的样子,站在村口,好像个江湖侠客,意气风发。“爹,一百个头满了,我好了!”我用柔软的腿支撑着站起来,往前迈出一步,又迈出一步,转过身面对他笑,眼中却是含泪的:“爹,这么多年,苦了你了……”爹闭上眼长出了一口气,如释重负。四天后,爹去世了。菩萨也没有特别显灵,我的病并没有如爹所愿立刻就好转起来。但在每一个呼吸困难的时刻,在眼冒金星的时候,我心底都无比地镇定。我不断告诉自己:心诚则灵,我爹为我剃满了一百个头,他会保佑我平安无恙,神鬼莫侵。这样的暗示陪我走过无数次生死难关,终于应验了爹的话语,心诚则灵。随着年岁渐大,我的病情逐渐安稳,除了身体无法恢复从前的样子,生活起来倒也与常人无异了。我明白,其实保佑我的并不是什么神佛,而是那深深的父爱,执着地将我在每一个悬崖边上拉起。我时常会想起我爹,想起他为我剃的最后一次头。若是世上真有神明,那把剃头刀,刮去的就是生活的艰辛……本期点评:野水一个父亲的灵魂救赎狂气健壮的父亲,为了儿子的健康,放下屠刀立地成佛,用剃一百个头的方式救赎自己的“罪恶”。通过六年的努力,他实现了这个愿望,却也在愿望实现的路上走到了人生尽头。毫无疑问,这是一个非常感人的故事。父亲的形象随着剃头数量的增加渐渐高大起来。故事的完结处,是剃最后一个——自己儿子的头。那一刻,父亲的形象达到最饱满的状态,可敬,可爱,可怜。狗是世间最贴近人类的灵性动物。以杀狗鬻肉换取生活资需,而不是屠猪宰羊,足见父亲违背人类感情的“反骨”。在奶奶聆听了赤脚大仙一番指点后,狂气的父亲被奶奶连扇两个耳光,心灵的堡垒轰然坍塌,身体也颓然倒下。他笃信赤脚大仙那一番苦口婆心的点化之语,开始救赎自己的家庭了。他扔掉屠刀,转起“经筒”,不为朝佛,不为超度,只为“我”能够站立起来,在他的晚年能够触摸到“我”现实的美好未来。超越自我,才能度过涅槃。拿惯了屠刀的手,开始在工地沾满水泥。父亲每天“准时穿着湿透的上衣回家换衣服,又奔赴村口的大树下腆着脸求人剃头”,这需要怎样的心理转变?细心的“我”心惊地发现,“爹越来越失去了以前的风华,才不过几年的功夫,他的腰背虽依然挺拔,灵魂却好像已经佝偻,支撑不起生命的重压。”终于,“爹闭上眼长出了一口气,如释重负。四天后,爹去世了。”好在,这是第个头,父亲黑暗的天空即将显出曙光。小说紧贴人物来写,父亲的形象呼之欲出,令人印象深刻。作品上传的栏目名称显示为小说。从完整的故事来看,当然可以是小说。很多时候,生活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很难厘清(类比散文与小说的区别)。如果当做小说看,第三、四、五节的最后一段都是“我”的抒情性独白,给人传递出散文的文体特点;倒数四个自然段,也都是“我”的抒情性语言,更加深了散文特征。也许,是写作时对人物倾注的情感溢流,让作者忽略了叙事散文与小说的区别。作为小说,去掉这些地方“我”的内心抒情,让主要人物父亲直接地、独立地在小说的舞台上行走,父亲的行为和意识间接搭配“我”的思想、肢体或动作语言,而不是“我”直接站出来抒情,可能更好一些。个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