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阵子,香港电影的关键词,是伪钞。
一来,伪钞是电影《无双》的核心。
二来,在《树大招风》的伪钞案中,被告终于上诉得直(成功)。
伪钞案
电影《树大招风》的道具领班,外号“道具全”的张伟全,早前被指管有21箱共约22万张不同国家的伪造纸币,当中有近张是伪制的千元港币。张被法庭判监四个月,缓刑两年。有关道具钞票亦曾在电影《迷城》中使用。
随后,张伟全委派律师代表,向香港高院原讼庭就定罪提起上诉,并获判上诉成功,撤销定罪。
伪钞案中最吊诡的地方,就是被告需要证明道具钞票真的是假的。但是反过来说,《无双》却又说假的是真。
两极评价一项共识
就剧本而言,《无双》评价颇为两极。
赞赏者会称赞剧本设计出色,电影中后段突然揭开底牌,原来画家与李问是同一个人。
抨击者多数认为《无双》所谓别出心裁的桥段,不过是抄袭其他经典电影。
几乎连没有看过电影的人,都会从网络得知《无双》中“不可靠叙事者”的设定出自TheUsualSuspect。而戏中的枪战桥段,以至周润发的角色设定都与《英雄本色》同出一辙。嫌疑抄袭对象还包括FightClub、TheSixthSense、Vertigo等等,不能尽录。
既是抄袭,如何称得上佳作?
作为回应,捧场客又会反驳:这不是抄袭,是致敬。另一厢又会说,致敬而言,亦相应拙劣。
两者貌似对立,但已有共识:抄袭者,即不具创新,即是差劣的作品。所以赞赏者想努力洗脱《无双》的抄袭嫌疑,抨击者继续抽丝剥茧,将经典作品逐一配对到《无双》的每个细节。
两方意见其实都忽视了一点:《无双》这个名称的真正意思。抄袭并没有令《无双》贬值;相反,《无双》的所有价值都源自于抄袭。
其实如果要抄UsualSuspect,主题是什么都没有相关,原作是杀人事件,剽窃者大可以换做勒索、毒品交易、帮派仇杀等等诸如此类。但是,《无双》的主题指定是伪钞。
伪钞之恶在于以假的复本取代了真的原本,本身就是复制的罪恶。所以编导庄文强其实早已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:《无双》就是要讨论复制本身。
所谓无双而独一的,不在于美国联储局发行的美金,亦不在于画家精心制作的超级美金,而是在于复制本身。
复制,与复制的复制
庄文强为制作伪钞罗列了五项难关:母版与电版制作、水印、变色油墨、无酸纸,以及凹版印刷机。
解读剧本的钥匙,就收藏于水印制作之中。
启发主角解开难关的是一幅水墨画。众人在打赌三幅画究竟孰真孰假时,华女说在某某办公室看见过真迹,所以台上这幅是假的。然后鑫叔反问,早前台湾也拍卖过这幅画,该幅也是真的,那到底三幅画哪一幅才是真?李问终于解答,三幅都是真的。因为水墨画画师力透纸背,成画以后,可以剖开三幅一样的画作,所以三幅都是真的。
换言之,其实“真”,并不一定是独一无二。
“真”,不一定独一无二。我们知道货币的四个特性:普遍接受、易于辨识、易于储存运送,而最后一项是易于分割并且质量一致。质量一致,换言之,一张一百元美钞之所以是真,之所以有价值,不是因为他独一无二,反而是因为它与所有一百元美钞的质量一致。
最吊诡的是,对经济学有些许了解的人都会知道,货币与通货是两个概念。纸币理应是通货,但是美钞背后,早已什么支撑都没有。美元与黄金早已脱勾,美钞的价值就是美钞本身。
普遍接受、易于辨识、易于储存运送、易于分割并且质量一致,美钞可以说是完满地符合以上四个特性。所以一张一百元美钞是真的,是有价值的,并不是因为它与别不同,而是因为它与别相同。所有作为交易工具的一百元美钞都是一致的。
如果有人因为一张美钞不是独一无二而厌弃它的话,请告诉我,我很愿意回收。
在这里,我们需要分清楚一致与重复的分别。重复并非一致。
所有美钞都是一致的,但是伪钞是真钞的重复。前者是按照同一个基础而复制,即是美国联储局所拥有的电版,而李问所做的属于后者。要注意,李问并不是复制美钞,他是复制电版。换言之,他复制出“复制”的基础。双重复制,或可称为重复。
画家在成功复印美钞后,不禁高呼:“这比真更真!”。这句话错误地正确,因为比真更真的不是他手上的那一张伪钞,而是整个复制出复制,重复的过程。
不过如果谈到复制,我们又怎能不谈德勒兹的开山之作DifferenceandRepetition?德勒兹于此书的其中一个革新之处,是他给予重复正面意义。他认为重复会带来差异:当我们重复看见“ABABABABA……”,自然会想象下一个是B,这个想象本身已经是重复所带来的,在我们之中的差异。
为什么庄文强千挑万选,会选中以伪钞作为题材?正是因为如德勒兹所言,“重复不会改变重复的事物,而是会改变思考重复的心灵。”
重复,在思考重复的观众心中产生变化:平时我们谈复制,总是在形容一物与另一物的关系。但是我们唯独透过伪钞,透过重复,复制到极致,才能回到在与他物发生关系之前的纯粹复制。
叙述总是在复制事实
大家都说《无双》抄袭TheUsualSuspects。不过我反而想问,为什么庄文强千不抄万不抄,偏偏要抄TheUsualSuspects?
TheUsualSuspects到底有什么含意?它的经典之处,在于“不可靠叙事者”的设定。Verbal以供词虚构KeyserSze这个符号,让警员追捕。
但是不可靠真的是叙事者本身吗?如果文字本身没有虚构的能力,Verbal亦不会能够虚构证供。
很多人事后反驳剧情,问为什么Verbal要就地取材,冒着被中途发现的风险以版上的资料堆砌证供。同样的质疑也出现在《无双》,为什么李问要以当天的警车司机来砌拼图。然而,正是因为Verbal与李问重新安排已有的符号,虚构出故事,我们才能够理解到符号本身的歧义。
正如HillisMiller在ReadingNarratives中指出,“我们需要说故事,其原因可能不是把事情搞清楚,而是提出一个不能真正解释或掩饰的符号。任何无法以理性解释或理解的现象皆可用叙述来表达。”
无法以理性解释或者理解的现象,并不是所谓的真相,而是语言本身。不可靠的,不是叙事者,而是叙事。叙事无可避免地一定是双重的,是事实与叙述的结合。我们每天赖以生存的复制,不是美钞或者伪钞,而是叙述对于事实的复制。
所以当庄文强选择抄袭TheUsualSuspects时,《无双》注定便是质疑叙述的电影。
影评人叶七城说,如果“李问=画家”:
我是否仍然要相信银幕上的“第二段叙事”──那些短促的拼贴式画面,就是“真实”的剧情?因为导演强调了李问叙述不可信后,观众是否还应把李问叙述以外的画面,当成全知的真实?
这个问题直指核心,只不过叶七城认为“无从考究”,便是“剧情灾难”。
实在太可惜了,因为只要再多推一步,便能够认知到其实真相早已显现,无法分辨真假本身就是真相。
当有人认为一切“无从考究”,网络上的影迷却努力自行填充“真正解释”,当中又以“阮文才是幕后黑手论”最惊为天人。但是叶七城与影迷们都忽视了,讨论《无双》,不应该再拘泥于什么是真,什么是假。
《无双》不是说假的真不了,也不是说假到极致便是真。当我们承认《无双》是讨论叙述,我们必须同时承认以上这些“真正解释”均难逃叙述的不确定性。所以,众多解释之中没有任何一个能够说明真相。
相反,真相早就表明于解释的众多之中。
叶七城说,编剧使出终极作弊手法——“电影的真实”并不是真实。这正好与皮亚所言“虚构的力量”互相对照。
“电影的真实”的确不是真实,但是正因如此,电影才能重复现实,表明叙述之虚构这个真相。
“‘电影的真实’并不是真实”本身就是真实。这里不得不再引用周润发的台词,“比真实更真”。真假与表象的关系就像变色油墨一样,你问它到底是什么色?它就是变色,在变色之下再没有一种比表象更真的颜色。
假如《无双》有值得改善的地方,就在于它没有善用空间,好好地处理以上的问题。由Verbal变成画家,本来是相当有趣。因为这个转变将问题由语言的不确定性拉到表象的不确定性,更可以由叙事之不可信,谈到记忆之不可靠。但是这点却没有好好发挥,结局突然出现因爱生恨。
吴秀清要炸死李问,是因为吴秀清仍然执迷于独一的本真。而李问被炸死都是罪有应得的,因为他以为假的阮文可以是真的阮文,而无法认知到真并不在于吴秀清或者阮文身上。假如李问真的可以与阮文一起,他可能又会发现事情不像他想象那般。他执迷的,不是物质地存在的阮文,也不是阮文的那张面孔,而是阮文的面孔带给他的感觉。
如德勒兹在LogicofSense所言,这些感觉“不是物件或者事实,而是事件”。他遇上她是一宗事件:加拿大的枪击案、开在鑫叔头上的一枪、吴秀清引爆船上炸药凡此等等。李问的人生轨迹圈起了这独一无二的一点,正是《无双》的奇点。
庄文强为什么会明目张胆地“抄”?他是不是以为自己能够瞒天过海?
不是。
他的原意早已在“抄袭”当中表现出来。庄文强自言,“我就是李问”。他就是复制“复制”的人。
相反,如果电影是完美不涉及其他经典的话,电影本身反而与其原意相违背。《无双》必须抄袭。
抄袭就是《无双》的创意,即使再有电影抄袭他的抄袭,也已经无法复制《无双》的独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