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2年的河南卫辉一家人姬山石

在我记忆的长河里,沉淀着许多事情。随着岁月流逝、年事渐高,有些事儿依稀模糊、逐渐淡忘,唯有儿时举家逃荒一事,印象深刻、记忆犹新。影片《一九四二》真实地再现了七十年前河南大旱的情景,观看之后,大灾大难的轮廓越发清晰、粗重。回忆往昔,切骨心痛。

我的老家在河南汲县(现卫辉市),毗邻延津。旱情初始滑县,是灾难中心,后成放射状扩散到全省。烈日炎炎、赤地千里,农民心如汤煮,纷纷求雨于神灵。敲锣打鼓、吹唢呐、放火铳,抬着寺庙的菩萨塑像游乡。没有感动龙王,反招来蝗虫。蝗虫飞来,遮天蔽日。啃噬庄稼,像蚕吃桑叶,发出沙沙声,场景可怕瘆人。蝗虫飞走一拨,又来一拨,蝗虫过境,庄稼被吃得只剩下光秃秃的秸秆。

河南先遇旱灾、后遭蝗虫,夏秋两季,颗粒无收。全省,无县无灾、无灾不重。当地政府不问百姓死活,不但不赈灾,反而还要征粮,真是雪上加霜。

大灾荒演变为罕见的大饥馑。集市粮价不断暴涨,一天一个价,上午与下午不同。一斗小米(约12.5斤)卖到一百四、五十元,玉米卖到一百零六元。穷人买不起粮,只能吃麸皮谷糠,剜野菜、挖草根、剥树皮、碾枣核、轧棉籽。草籽、花生壳、蒺藜……凡是能果腹的东西都成了食物。

至今清晰记得,离开故乡前,我家最后一顿午饭是秕糠。秕糠漂在碗里,厚厚一层,不沉底。我和大哥尝了一口,拉嗓子。我们俩面面相觑,饿了一下午,谁也不愿喝。

可充饥的吃光了,有人开始用观音土填充辘辘饥肠。这种白色的土(可烧瓷器的高岭土)柔软滑润,只能充饥,毫无营养。吃后不消化、不吸收、腹胀难忍、排便困难,最后被活活憋死。

听说,个别地方出现了人吃死尸现象。美国《时代》周刊记者白修德就在郊外拍过人与恢复狼性的野狗争食的照片,蒋介石曾为此勃然大怒,猛摔茶具。

更有一些听起来让人恐怖的传闻变成了现实。白修德回忆录中有一段毛骨悚然的记载:“在此之前,从未看到过,任何人为了吃肉,杀死一个人。这次河南之行,大开眼界。从此相信,人吃人在世界上确有其事。”

饥荒年代,饥饿主宰了一切。食物极度匮乏,又衍生了贩卖人口的黑市,卖儿鬻女随处可见。此时此地,无殊人间地狱,什么伦理道德,荡然无存。为了糊口,失去廉耻。年轻女子排成队让人挑选,一个大姑娘只换几升米,就被抛入妓院;有的男孩,脖领插根草棒自己卖自己。为图活命,只要管吃,分文不取就被“买”主领走。

有个拉弦子卖唱的民间艺人,因无法养活儿子,就将其子“卖”到了我的伯父家,换了几个麸面饼子。当时父子唯一的想法是吃饭生存。后来,这个乳名叫吕群的男孩改名为李天佑,成了我本家兄弟。

一九四三年,灾情加重,百姓面临饿死的危险。大批绝望的灾民开始背井离乡、外出逃荒,认为这是唯一的出路。

灾民流向有四个:一批南下进湖北;一批向东,越过战区,进入日本占领区;还有一批北上,进入抗日边区;而绝大部分灾民则辗转洛阳,沿陇海线西进,去了陕西大后方。

进入陕西的那一批,情况比在河南好不了多少。几百万灾民集中在一起,情况更糟。冯小刚导演的影片《一九四二》再现了西线灾民的悲惨境遇,令人震撼。

改变命运有必然因素,也有偶然因素。

家父年生于汲县城东乡史庄村贫农家庭,祖辈三代以木工为业。民国十年,家父十七岁,到“华新纱厂”做摇纱工(现家中尚存父亲曾用的长柄猪鬃纱刷)。民国十四年二月,经孙清连同志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。不久,家父发展了两个共产党员,一个叫贾真,一个叫吴顺,成立了“三人小组”,家父任党小组长。民国十五年十一月,在共产党员吴庆生领导下成立了厂工会(见《华新纱厂兴衰启示录》),吴任会长,家父任“监视委员”。工会多次领导工人罢工,均取得胜利。党员常利用节假日,如元宵节,下农村宣传,夜间撒传单;深入基层,了解情况,然后向地下党组织汇报。

民国十七年,工会与县衙门斗争,结果失败,工会被解散。同年十月,国民党开始大肆逮捕共产党员。每逢星期六进厂搜捕,闹得人心惶惶、无法上班,组织活动严重受挫。

民国十八年二月二十日,家父离乡背井躲至天津避难,从而与组织失去联系。在天津“裕大”日本纱厂干活半年,躲过风头,又返回了华新纱厂,工作到民国二十六年日本鬼子进中国。在乡下打铁六年,直到民国三十二年,即一九四三年春。

这些坎坎坷坷的阅历,使父亲经了风雨,见了世面。

或许,父亲认为,华新纱厂曾经有个工会工友家住子房山;或许,父亲认为,有个本家哥哥早年已落户柳新。父亲便把投奔求生希望选择在徐州。命运把我们一家五口,从中国古文明发祥地中原抛向中国东部地区。从此,开始了艰难而生死未卜的逃荒生涯。

怎样逃荒呢?徒步当然不可,饥饿的身躯走不出灾区,就会倒毙途中;乘汽车?当年汽车还是稀罕物,一些人根本就没见过。剩下的交通工具就是火车了,穷人买不起票,只有攀爬。

汲县铁路是单线,南北走向,北到北平、南接郑州。汲县车站很小,设施简陋,车站南北两边栅栏矮小歪斜,且有空隙。铁轨两侧天天聚集着一些逃生的灾民,不管是客车还是货车,也不管是南来还是北往,只要火车停靠,就拼命向上攀爬,以求挪窝,换个能活命的地方。

当年《前锋报》记者李蕤这样形容拥挤扒车的情形:“在开车之前,冲锋似的攀缘到火车的顶盖上,头顶炎炎烈日张着的火伞,脚下是烙人皮肉的镔铁,人们肩挨肩地一起堆砌着,四周乱七八糟堆满了他们所有的财产,土车、破筐及他们的孩子。车厢不能进,都往车顶上爬。”

逃荒攀爬火车极其危险。美国《时代》周刊记者白修德,在洛阳火车站看到火车上跌下来人,当晚就自己看到的情景,他写下了这样一段话:

“他还活着,不停地哭号,他的腿从胫骨处被轧断,枯瘦的骨头像一段白色的玉米秆那样突出来,露在外面。接着,见到另外一个人,也还活着,他的臀部血肉模糊。我给了他一点磺胺药,水和钱,并答应为他找一位医生,但一路上也没看到一位医生。”

我家很幸运,没有攀爬车顶。母亲背着包袱,抱着不到一岁的弟弟,穿过歪斜损坏的栅栏,父亲拿着扁担,提着装有被褥和锅的箩筐,我和大哥紧跟其后,一家五口,乘机迅速钻进车厢。

灾民背靠背、胸对胸,或胸贴背、肩挨胸地挤在两个车厢衔接处。不能坐,也不敢蹲。列车缓慢启动,下面有从缝隙吹进来的冷风,上面有从厕所飘逸出的屎臭和尿骚气,令人呕吐、晕眩。

列车超载惊人,堪比印度。车速很慢,摇摇晃晃,犹如没有吃饭、肚饥的灾民。车速虽慢,搭车受些罪,但总算有了盼头,希望能早一点儿脱离苦海,顺利到达徐州。

月黑风高,夜色茫茫。午夜时分,列车到了郑州。父亲凭借仅有的外出经验,知道在郑州需要转车,下车后就没出车站,让我们躲在一个僻静的旮旯,不要走动。

电杆上松动的路灯迎风摇来晃去,灯光闪烁昏暗,我影影绰绰看见父亲拿了一包老刀牌香烟,走向手提红灯的列车调度员,去打听东去的火车。

经调度员指点,我们穿越铁道,爬上第二月台。两小时后,再次扒上另一辆拥挤不堪的列车。车厢里根本无法插足,带着箩筐、锅、被褥也挤不进去,我们仍旧站在车厢衔接处。

咣——当当,咣——当当,上午,火车缓缓进入了开封车站。呜——哧——,火车靠在第一月台停下。从大人腿缝探头张望,情况不妙:月台上站满了日本兵,三步一岗、五步一哨,不知将要发生什么,心里扑腾扑腾忐忑不安。日本兵端着上刺刀的三八枪,枪头挑着日本膏药旗,恶魔凶煞般地立在那儿,身旁的大狼狗伸着红舌,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,如临大敌。我和大哥生长在穷乡僻壤,头一回出门,哪里见过这种阵势?吓得要命。日本巡警手拿棍棒、皮带,见了灾民,劈头盖脸上来就打,嘴里不停地大声詈骂:Kula……八嘎呀喽!

原来日本人在驱赶没票的灾民,不让灾民搭乘客车。父亲也挨了两棍,幸亏那时年轻,躲闪及时,没打着头,仅蹭破点儿皮,受点儿轻伤。

火车搭不成了。母亲左臂挎一篮子,里面放着碗筷和手巾裹着的几块麸面饼,右手拄一根木棍儿;父亲怀揣仅有的一点儿多年积蓄,挑着一副担子,一头放着被褥和锅,一头坐着小弟弟;大哥左肩背一小包袱,右手拉着碎步小跑的我,一家人前簇后拥,出了火车站,进了开封古城。

在车站附近,买了几片杂粮饼,填了一下饥饿的肚子,喝了几口水,算是一顿饱餐。

被赶下火车,逃荒受阻,灾民很沮丧,一时没了主意。父亲在火车站四处打听,寻觅搭乘火车的途径。

一位铁路工人讲,日本鬼子监视很严,开封车站根本无法攀爬,就是货车也扒不上去。热心的铁路工人告知父亲,要想扒火车,只有远离开封,去管理松散的小车站。最后他说,不少人去了兰封(即现在的兰考)——这是一条充满生机的重要信息。听到铁路工人的提醒,父亲很感激,心中重新燃起了新的希望。

开封离兰封约一百里路,若肩挑行李,拖家带口徒步跋涉,肯定困难不少。当天中午,父亲在火车站东边出口处,讨价还价雇了一辆人力平板车。

我搂着弟弟坐在板车中间,下面铺着褥子,腰间围着被子,前后塞放了两个摞在一起的箩筐、一个竹篮、一口锅、一个衣物包袱和些许日用杂物。出小南门,离开了开封,沿着城南的一条沙土路,缓缓东行。

十岁的大哥与父母空手跟着轻轻摇晃的板车,时前时后。不知大人忧愁的我,时而痴痴望着路两边高低起伏、慢慢后退的沙丘,时而向北眺望城墙的墙垛,以及被风吹来贴城墙堆起、与其等高的细沙,不知前面等待我们的是什么,不知要去的陌生地方是啥样,也不知道新地方有无同龄的玩伴……父母紧锁眉头,默默不语,好像对异地谋生思索着什么,眼睛望着前面,似乎对未来抱有一线的希望。

从开封到兰封一带多是沙地,路面松软,车夫很是吃力。遇到艰难路段,父母就伸手或推或拽帮一把。

三、四月份本该是万木吐绿、一片生机的季节,可一路走来,到处是剥光了树皮的树木,死气沉沉、满目萧条。

村庄十室九空,田园被撂荒。常见暴尸于野,旁边是破席卷儿、烂棉袄。几只凶残的野狗在撕咬血淋淋的尸体,歪着头咔嚓咔嚓咀嚼着尸骨;两只野狗拽着一根肠子,四足着地奋力向后蹬,像在拔河;一只大型凶悍狼狗,眼冒绿光,向逃荒人群张望;远处,有野狗在打洞、掏坟头。

残阳、黄沙、死尸、野狗,使大地显得阴森恐怖。傍晚,落单势孤的行者,说不定会变成野狗的晚餐。

朝行暮宿、餐风饮露,跋涉一百多里,第二天中午抵达了兰封。父母筋疲力尽,口干舌燥、头冒虚汗;长我四岁的大哥咧着嘴,直嚷嚷腿疼。

兰封车站小,管理果然松散,扒车少有人过问,逃荒灾民相对不多。由焦作开来装有无烟炭的车就停在兰封站外,我们很快扒上了东去的煤车。下午爬车,经民权——商丘——砀山,凌晨到了徐州。我们精力疲惫地下了车,满身煤屑、黑头黑脸,面目怪异。

一九四二

凌晨,街市弥漫着淡淡的薄雾。昏黄的街灯,没精打采,像瞌睡人的眼睛,蒙蒙眬眬。路人稀少,一个黄包车夫两臂驾着车把,拉着空车漫步街头,在寻找乘客。

东车站离子房山很近,鼻子底下就是路。

我们出了车站向北,走到宝兴面粉厂,徘徊了一阵儿,问了几次路。到了四道街口折向东,穿过北闸口,再经中兴街向南一拐,就来到了机务段东大门。

此时,东方已发鱼肚白,卖热粥的、炸油条的、煎锅贴的、卖馒头的已开始出摊儿。向摆摊小贩细细打听,竟得知华新纱厂曾经的工友就在附近,住子房山西麓半山坡。可能因他会画像,在附近稍微知名,挺好打听。打听到了住址,父母心里踏实了许多。

天亮后,母亲从篮里取出手巾包着的麸面饼,买了几碗热粥,全家围着小桌吃了早饭。锅贴、油条、白馒头则因囊中羞涩而不敢问津。可能是饥饿,也可能是第一次喝热粥,到徐州后的头顿饭特别香甜。吃完早饭,居然有好心人愿意领路,很快就找到了曾经的华新纱厂工友。

纱厂工友姓朱,瘦高个,穿一身灰色长袍儿。他住在狭长的小院,南北约十五、六米长,东西约三、四米宽,院里有一棵小椿树和一棵石榴树。东边外墙是小石块砌的,呈弧形。院外是一片空地,约半个篮球场大,路人可穿行;院内西边是一溜三间矮小的茅草屋。工友住南侧一间,约六、七平方米,床是两块门板临时搭的,与妻子、儿子、女儿四人挤在一起。其余两间住房东。

大清早,老乡突然“造访”,而且携家带口,他非常惊愕,一时不知所措,就忙去街道甲长家敲门请示,说明情况。还好,街道甲长通情达理,同意收留。

太阳升起来了。清晨,飘浮在山坡上丝丝袅袅的薄雾开始慢慢地散去,山上的石级小路看得清清楚楚。纱厂工友就带我们一家沿着小径拾级而上,从北侧到了子房庙,在乾隆御碑亭里暂时安顿下来。随后,又送来一张苇席,父母千恩万谢。

呆了几天,发现碑亭八面来风,不挡风遮雨。一天,春寒料峭,细雨蒙蒙,冻得我和大哥嘴唇发紫,紧缩脖子躲在御碑后搓手跺脚。过路的好心人见状,说庙里没人,建议我们搬进去。父母不敢造次,怕惹麻烦,只挪到大门北侧廊檐下的拐角处。

一九四三年,豫灾在发展,逃荒在持续。

子房山海拔米,居高临下。站在御碑亭内向西望,东车站内车辆运行状况一览无余、尽收眼底。来往车辆,看得一清二楚。

夕阳西下,常见由西陇海过来的货车爬满了灾民,黑压压的,像连绵起伏的小山。极度贫穷的灾民多穿黑色棉衣,逃荒又常扒煤车,在车上经风一吹,满身煤屑,黑头黑脸、黑手黑牙,简直像鬼;因扒车顶,饥寒交迫,手脚僵硬,常有灾民一下火车,扑通一声就栽倒在地,再也爬不起来,成了真鬼。

所以,徐州东站票房北侧东墙根儿(现徐州饭店东侧),常见饿殍满地,有时盖着苇席,有时暴尸露天。每天卍字会(有似红十字会,医院)来收尸,抬到荒郊野外草草掩埋。可是,第二天又是尸体一片。

更惨绝人寰的还是郑州。《前锋报》记者李蕤在四月六日的采访报道中说:“在郑州两个礼拜中,便抬出一千多死尸。”

偃师、泗水、荥阳、广武……广大黄泛区,每天死亡的人都数以千计。

徐州,火车站、天桥、复兴路、大坝头、四道街、中兴街见到最多的就是灾民的身影,面黄肌瘦、衣衫褴褛。在一道街,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沿街乞讨,眼神呆滞,蜷缩在破麻袋片里瑟瑟发抖、毫无生气;在钟鼓楼,一个苍老乞丐步履踉跄,伸出的手尽显血管,全身酷似骨骼挂图。

子房庙北侧约一百米处,有一座废弃的二层小楼,坍塌了一少半。据说台儿庄大战时、日本鬼子进攻徐州前,飞机炸塌的。

朱姓工友可能为了省房租,也可能嫌租房小、人挤住不开,就搬进了废弃的小楼。他觉得我们住在庙门廊檐下不是长远之计,就邀我们也搬过去做个邻居,以便相互有个照应。随即,我们也搬了进去,中间用高粱杆编了个篱笆,糊上旧报纸,把两家隔开。他们四口住里间,有床;我家五口住外间,铺了两张芦席,席地而卧,水泥地面冰凉。外间没有门扇也无门框,门洞敞着,而且山墙半面裸露,白天,能看蓝天白云;晚上,可观满天星斗。

过了不久,我们发现刮风下雨楼顶漏雨不说,还时而掉泥土、瓦片,有种不安全感,怕瓦片砸头,于是另谋对策。盖房不可能,那是奢望,只能搭窝棚。

经过一番“考察”,窝棚地址选在废弃楼南面大约十五米的河北同乡会西大门路边岩下,就着岩下石壁搭建窝棚,可免砌一堵山墙,省一些建材。

过了月余,稍微积攒了一点儿钱,父亲就去黄河五孔桥一带(建国东路)买了几根长棒、几捆高粱秸秆、几张芦席和苇箔,就动工了。其余的,就地取材。母亲敏捷麻利,勤苦能干,竟能搬动方正的大石块,打地基、垒墙,俨然像个瓦工。那时母亲年轻,顶个男劳力。

码放齐整的大石块是原楼主盖楼没用完剩下的,砖是楼坍塌掉下来的,小石块山上俯拾皆是。

某日正搭窝棚,被楼主发现,我们以为窝棚搭不成了,要出麻烦。谁知楼主不但没阻止,反而高兴地说:“盖吧,盖吧……你们替我看好这里的石材。”我们松了口气,父母千恩万谢。

又一天,一甲长路过河北同乡会,走到路边向西低头一看,居然会有人在他的辖区内“大兴土木”,就开始详细盘查父亲的来历。他站高处问,父亲停下手中的活儿,抬头仰视,一一回答。甲长看我们一家人憨厚善良、淳朴本分,且父亲谈吐不凡、明白事理,便发了善心,大包大揽,主动说给我们办户口。父母喜出望外,又是千恩万谢一番。

甲长操着唐山口音,说话口气很大,似有背景。果然,第二天保长就把户口本亲自送来并“现场办公”,保长代填写,父亲摁指印,还发了一个灾民购粮本儿。厉害,保长听甲长的!

没想到,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落了户。我家入了徐州籍,似李树异乡萌新根儿。

天下没免费的午餐!我们付出的代价是:十一岁的哥哥,每天要给甲长送水。子房山脚有根自来水管,从机务段东墙向外伸出,从那儿接满两桶挑到山顶,要挑满一大缸和一大洗衣盆,钵满盆满。挑水上山,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副重担,大哥的肩膀常常磨得红肿;母亲则隔三差五,去甲长家取脏衣洗净晾干,再叠得板板整整送回。

母亲取衣送衣,就认得了甲长一个邻居,是一对儿夫妻,河北人,很富有。可人到中年,膝下无子。得知我家逃荒,生活窘迫,愿出十块大洋领养我家小弟,被母亲断然拒绝。

一日,母亲外出。河北女人趁机硬从我手中将弟弟抱走,说领家玩玩。河北女人抱着弟弟边跑边亲吻,笑嘻嘻的。母亲归来,不见了孩子,心急火燎,待问清缘由,便三步并作两步,风风火火跑到河北人家中将弟弟夺回,紧紧揽在怀里。母亲回来,眼噙泪水说:“就是饿死……也,也要死在一起。再穷,也不卖亲骨肉……给座金山也不换!”

母亲,是人间第一亲;母爱,是人间第一情。为人父母,天下至善!

简陋的窝棚搭好了,分里外间。父母和弟弟住里间,我和大哥住外间。棚内没有床,对着岩壁垒个曲尺形的石沿儿,填土找平夯实,是个没烟道的土炕,铺上席子就是床。搬进窝棚,不再颠沛流离,和父母住在一起,找回了家的感觉。居有住所,可以“安居乐业”了。

里劳力是父亲和哥哥。父亲做小生意,先是挑担沿街叫卖蔬菜,后改卖煤核。家里经济来源主要靠父亲,大哥是帮衬。

起初,医院建筑工地打工,搬砖、送瓦、提灰浆。因是童工,只拿一半工钱,成人每天一元,他领五毛,当天收工就发“工资”。

我年龄小,当年七岁,不能挣钱。但是,我解决了家里的“能源问题”。每天吃完早饭,肩上背个袋口儿用圆铁箍撑起的小布袋,手中拿个粗铁丝拧编的小耙(著名相声演员冯巩小时用的与我的几乎一样),去机务段倒出的炉渣堆中捡煤核。冬天,小手冻得像胡萝卜,捡着刚出炉冒着水蒸气的煤核,还暖呼呼的。

父亲做小生意,哥哥打零工,收入微薄,全家勉强糊口度日。偶尔,父亲生意赔本,哥哥找不到活儿,家里就会吃了上顿没下顿,揭不开锅。此时,母亲就让我拿个碗,到四邻吃百家饭,婶子大娘见我面熟,倒也慷慨大方。有时,也到中兴街小餐馆讨些残汤剩饭带回家。幼小年纪祈求怜悯施舍,心灵受到创伤。此事刻骨铭心、没齿难忘。为了肚皮,丢失了自尊,这是我童年的隐痛。

现在见到乞讨者,我会躬身,轻轻地把钱放在他的器皿中。

不久,铁路机务段招擦车工,专招小孩、不招大人。瘦小的大哥被相中。蒸汽机车检修完、点火前,车头上污迹要清除,用棉纱蘸机油擦净擦亮,这活儿当然属于擦车工。擦车工还有一项活儿鲜为人知,即掏烟灰。掏烟灰要低头弓腰,从狭小的锅炉口钻进炉内,用半米长的“挖耳勺”,从蜂窝般的几十个烟管里,将精细烟灰一点一点掏到簸箕里。在炉膛干活儿特别受罪:一是受炉膛余热炙烤,汗流浃背;二是空气混浊,令人窒息;三是飘浮的精细烟灰呛入气管,刺激喉咙,会咳嗽不已。

掏完烟灰浑身漆黑,成了黑人。黑额头、黑鼻孔、黑耳郭,洗也洗不净,天天吐黑痰。

抗战胜利,大哥就不再干擦车掏灰的脏活儿,改为拉平板车了。现在,大哥气喘咳嗽,想必是当童工时的职业病后遗症。

后来,大哥因读过几天私塾,略认几个字,于是通过人脉关系在天桥西下坡儿北侧一家公司,谋得一个抄抄写写、洁净的差使。

一九四二——一九四四年,逃荒到徐州的灾民很多,分散在市区各个角落。在兵荒马乱的年代,胸怀大度的徐州人,具体接纳了多少灾民,无案可稽。但有两个“灾民聚集区”,老一代徐州人是知晓的。一处是在从五孔桥到鸡嘴坝(现和平桥)黄河西岸一带(即现九中);另一处是在北关二坝窝。

我称“灾民集聚区”,是意欲区别“城市贫民窟”。

“贫民窟”是在城市化过程中,因恶性土地兼并和恶性通货膨胀而形成。贫民窟成员复杂,来自四面八方,有吸毒卖淫犯罪团伙和黑社会组织。

“集聚区”则是自然灾害造成的灾民临时集聚,成员单一,没有吸毒卖淫犯罪团伙和黑社会这些乌七八糟的组织。如,汶川地震的灾民集聚区。

居住二坝窝的多为淳朴的农民,他们以打工、做小买卖维持生计,靠诚实的劳动安身立命。他们从事的多是社会底层职业,如建筑工地的瓦工、车站的搬运工、街市中的人力车夫……烧茶炉、开小铺、挑送水,挑卖馒头,或元宵、烧鸡、猪头肉、青菜……

不但如此,二坝窝灾民还有自己的学校。一对开封的师范生夫妻办了一所蒙学(也称义学),在水楼子(水塔)东边的高土岗,筹资、出义工,盖了一间约30平方米狭长的教室,免费招收了40多名灾民的子女,进行复式教学,让灾民的孩子受到一些最基础的教育。

日本投降后的一九四六年,我家搬到二坝窝,盖了三间石地基、土坯墙、石灰顶的房子,坐落在陇海铁路北边拐弯处(解放后又增修了一条津陇联络线)。那儿原有一百四、五十户河南人,仅有少数几家山东人和本地人。

住这里的灾民多是同乡、同村、亲戚和曾经的邻居或同事。他们住在这里,有共同的经历、共同的习俗,听着熟悉的乡音,享有亲切的乡情,彼此关心照应,相处和睦。

斗转星移,岁月流逝,二坝窝的灾民住户逐年减少,到一九五零年农村土改时,95%的灾民已返乡回家分地去了。遗憾的是,有的家庭,成员却已残缺不齐。

在成千上万逃荒的人群中,我家是最幸运的、罕见的,成员一个不少。为此,父母常常感到欣慰,似有一种成功感、成就感。认为把孩子带离苦海、抚养成人,尽到了做父母的义务和责任。

逃荒过程中,许多人家破人亡。延津县有个郭有运(实际无运),带领全家逃往陕西,没想到五年后返乡时竟孤身一人。

现代作家刘震云年采访时,这位老人回忆:出门时,有他娘、他、老婆、三个孩子,六口人,推一独轮车往陕西走。在逃荒路上,儿子被火车轧死;为给母亲看病,卖了一个女儿;后来母亲和另一个小女儿病死;最终,妻子被拐去。面对逃荒的结果,他选择了返乡。他说:“我就想死在那儿,离亲人近些。”

老人悲惨凄凉的述说,令人郁闷压抑、沉默无语。

一九四二年这场大灾难已经过去,凝固成一段历史。面对历史,我们应该头脑清醒:

七十年前的大饥馑,造成三百万人死亡(白修德说是五百万),天灾是诱因,导致大饥荒真正的原因是人祸:集权体制,言论自由缺失。

今天重述这些苦难,让苦难重现在后辈人的记忆中,是亲历者对逝者的责任,也是对历史创伤的修复。

遗忘苦难,苦难就失去意义。对苦难讳莫如深,历史就会循环,“一九六二”就是明证。

以史为鉴。只有铭记这些苦难,历史才不会重演;只有让历史昭然若揭,才能清晰认知我们的民族是如何才走到今天。

想想当年,我们应该珍惜今天!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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